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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洋艺术史中的世俗性拥抱:他想从这些拥抱表达什么?

手望 2020-04-21 浏览267次
西洋艺术史中的世俗性拥抱:他想从这些拥抱表达什么?的头图

乍一看《祢色思·蒙克在皮乐司特累德街61号的会客厅》(DasWohnzimmer der Misses Munch in Pilestredet 61, 1881),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跟后来著名的表现主义者爱德华·蒙克(Edvard Munch)联系在一起。我们几乎可以凭直觉断定,无处不在的光,就是这件作品的唯一主题。

●Das Wohnzimmer der Misses Munch inPilestredet 61, 1881

但如果透过这种充盈着、洋溢着的光,观察它所曝露出来的生活气息,我们又感觉,我们以为明媚跟轻盈的东西,反而是最最令人困惑的:因为它透露着尘世的种种衰败迹象,从地板、门楣、到天花板边缘的装饰带(德语:Deckenfries),原本在局促空间里勉强维持的体面,被残酷地剥落下来,无可奈何地暴露给我们看。

也恰恰在这里,天花板边缘装饰带成了一项预言,以后《生命饰带》(德语:Lebensfries;挪威语:Livsfrisen)大型组画,就在这间会客厅里埋下了伏笔:这是一间极力维持其体面及尊严,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的房间,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它的衰败是不可挽回了。

若还不至于离谱到穿凿附会的地步,也许还可以说,这间客厅奠定了第一个感性基调,在蒙克被忧郁、痛苦、死亡、恐惧反复纠缠的一生中,它正是蒙克眼中生命自身所呈现出来的样子:这个房间是个叔本华式隐喻。

●爱德华·蒙克 自画像 1882年

如果说在表达形式上,这件作品尚有印象派痕迹,但在自然光线的问题上,蒙克显然要比印象派走得更远,并且还要加上北欧人独特的阴郁跟偏执。毋宁说自然光线于蒙克而言,更像是个裂口或者鸿沟,一端隔绝着生命理想,一端隔绝着生命形态的沉重以及无奈。尤其与众不同的是,蒙克的组画常以“研究”姿态来对待艺术主题,在这一点上,他完全称得上是一位现代形而上学家。

蒙克的“形而上学研究”更加直观地,以对话性或者复调性表现出来,这使他几乎总是处在一种自我怀疑的危险处境中:他躲在画布后面,像个颠三倒四、语无伦次的戈利亚德金(Голядкин)。

蒙克这种复调特征,不但常常浮现在其近乎怀疑主义的对话性笔触中,同样也表现在对同一主题或题材的反复加工上。最知名的如《病重少女》系列、《桥上少女》系列、《桥上女人》系列以及四组《呐喊》,也包括今天要谈的以拥抱跟亲吻为主题的几件作品。

●Frühling, 1889

这倒不是说重复同一主题或题材,跟复调性有什么必然关联,问题在于,蒙克总处在自我怀疑的临界点上。其客观效果是,这些系列或组画总是彼此形成对话性,彼此处在对话之中:既可以说它们都不是真正完成的作品,也可以说它们没有一件代表作者最终意图。

艺术家在同一主题或题材之再现上是迁延不决的,而恰恰是这种迁延不决,赋予了各件作品以平等的艺术价值。跟他被奉为表现主义圭臬的名作相比,反而这种未完成性才是最具艺术创造力的地方。

蒙克始终被各种各样的痛苦缠绕着。在蒙克的生命哲学里,你总发现他在生死边缘踽踽徘徊。在这个边缘上往往密布着恐惧跟绝望。《春日》(Frühling, 1889)跟《宿醉次日》(Der Tag danach, 1894-95)完美地体现着这种临界特征。蒙克将死生之隔拉得如此之近,较之直接表现死者之“死感”,生者的“死感”反而最富有戏剧性,自然也最为悲凉。

●Der Tag danach, 1894-95

在这种界限模糊边缘滋生出来的歧义性,正是蒙克所追求的复调性。因此,除非从致力于展现生者的“死感”这一角度来看,否则我们始终对蒙克式忧郁抱有不同程度的误解乃至偏见,以为他对于病态世界之展现是不可逆的。

表现主义者蒙克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意义的可逆性。

芝加哥大学艺术史教授伦霍尔德·海勒(Reinhold Heller)注意到,蒙克在表现以“吻”为主题的系列作品中有意将情人们的面部轮廓糅合在一起,使得彼此难以分辨,这既意味着结合,也暗示着丧失个体性的威胁,也就是说它暗示着个体的消亡。

海勒的解读,恐怕是基于蒙克与其未婚妻图拉·拉尔森(Tulla Larsen)之间感情纠葛而言的。图拉是当时奥斯陆最大酒商的女儿,她用尽了一切手段来追求蒙克。除了形影不离地跟着他,安插亲友监视他(时时刻刻给她汇报),一旦蒙克想找借口躲一躲,她的信件就像狂轰滥炸一般寄过来。图拉那种近乎咄咄逼人的占有欲,使蒙克感到窒息。

最终,这种强烈的压迫感爆发成了剧烈冲突:在跟图拉抢夺一把手枪时,不慎走火,打断了蒙克一节手指。这件事成了蒙克一生的创伤,尤其他有种脆弱而且敏感的天性。他甚至在拒绝麻醉的情况下,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用手术刀切开他的断指处,看着手术刀切掉手指上残余的骨头跟肌肉组织,直到一针一针地缝好。后来蒙克还把他与图拉同框的画作锯成了两半。

但是与图拉的感情经历最迟要从1898年算起(直到1902年),而以“吻”为主题的系列作品还要再追溯到1891年,当时的蒙克还沉浸在与有夫之妇米莉·陶乐(Millie Thaulow)的不伦恋中。这是他的初恋,这段地下恋情从1890年持续到1892年(其中在1891年米莉离婚再嫁他人),对于蒙克来说,既短暂、甜蜜,又充满痛苦。

●The Kiss, 1891

但光是“窗边拥吻”这个主题,至少要从1891年一直延续到1897年,其中可以看出比较明显的偷情特征(准确地说,蒙克是不断在记忆与印象中重构爱情意象):男女主人公躲在室内,躲在障碍物的遮蔽下或者躲在阴影中,比如躲在窗帘后或者墙后。最晚要到1904年以后,蒙克的拥吻主题才暴露在公开的环境中,比如公园或者海边。

毫不夸张地说,现代人的爱情观念,其基调是首先奠定在偷情传统基础上的。还不止是中世纪欧洲人偷情,包括阿拉伯地区、波斯、南亚及东亚地区也是如此:婚姻与家庭根本不是首先呈现爱情的地方,恰恰相反,往往只在涉及偷情、私奔(也可视为偷情的另一种形式)与殉情时,才能找到现代爱情观念的古典前身。

在“窗边拥吻”这一主题下的一系列作品中,窗口是一种至关重要的设置,这一点却往往为评论家们所忽视。这是因为窗口本身呈现为一种双重的窥视空间:它不但构造室内对窗外的窥视,也形成窗外对室内的窥视。

恰恰透过这样一种设计,拥吻的双方才能处在一种戏剧性张力的边缘:他们不但要沉浸在爱情的迷醉之中,同时还要提防(比如对方的家人回来)、要警惕(比如其他人的窥视),甚至按照中世纪以来欧洲的偷情传统,还要随时准备从窗口逃走。

●The Kiss, 1892 (其一)

唯有处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戏剧性张力之下,我们才有可能体会爱情在心中狂热跳动的感觉——因为这才是表现主义将情绪外化于情境中的根本出发点。如忽视这一点,单纯从细节(比如色调或被模糊处理的面孔)去看这些作品,是违背表现主义精神的,因为这类细节无助于展现整体的情境本身。

事实上,被蒙克故意模糊处理的面孔,反而是响应了但丁·罗塞蒂(Dante Rossetti)《卡莱尔城墙》(Carlisle Wall, 1853)中的艺术手法,且不论是有意无意。这种模糊处理甚至类似于莫迪里阿尼(Modigliani)将眼睛进行空洞化处理的做法。

●The Kiss, 1892 (其二)

甚至也可以说,这种模糊处理是不可避免的,因为交叉重叠的面孔是极其难以表现的(这就是为什么作于1892年的两件作品只能借助男性侧脸遮蔽女性面孔,尔后在1895年的速写稿中男性面孔也只是简单勾勒了一下)。

这就如同说,对莫迪里阿尼的人物肖像而言,目光所能展现的复杂性是难以表现的,而将目光夷平之后,人物精神所呈现的维度,反而自然而然地升腾起来。

但是也正因为这种模糊技巧,如果从拥抱层面上来看,蒙克透过记忆与印象反复构造的爱情观念,处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中。一方面,这种微妙平衡是由情境塑造的戏剧性张力所支撑的;另一方面,我们确实无法否认海勒教授察觉到的交融特征。可以说,此二者处在一种精密的复调结构中。

●The Kiss, 1897

往后我们还会在克里姆特(Gustav Klimt)那种吞噬性环抱中再看见蒙克的影子。然而相对于克里姆特那种旺盛而且狂热的生命力,蒙克式拥抱是一种忧郁的载体,以后蒙特塞拉·谷凋尔(Montserrat Gudiol)则将这种忧郁的载体推向了世俗不可企及的宗教性高度。

蒙克所采取的策略,正是但丁·罗塞蒂在《卡莱尔城墙》中采取的V型半封闭半敞开式拥抱(今后我们还会看见,这种策略被克里姆特、谷凋尔与格雷戈瓦等人用更激进的革命性手段接连突破)。

与罗塞蒂不同,蒙克的拥抱是交融的,等到1921-1923年间所作《海滩上的亲吻》(Kiss on the Beach),这种交融已演变成人与(情绪外化成的)自然环境的交融。

●Kiss on the Beach, 1921-23

但是并不像海勒教授猜想那样,以为这种交融暗示个体消亡。毋宁更恰当地说,这种交融本身是情爱的结果而非是促成某个结果的原因。我们只能看见作为结果这一面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

这种交融是怎么来的呢?它首先是情境构造压迫而成的。用“压迫”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是非常恰当的,因为窗口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高度紧张的情境,这是环境构造的压力,它使情人始终处于威胁之中(如被窥视的威胁以及被捉奸的威胁)。

这里的“威胁”,最恰当的理解是作为一种广泛的隐喻而存在的。也就是说,“威胁”不指任何一种具体威胁,而是泛指构造威胁的可能性,或者说是可能导致幻灭的可能性。这样一来,被情境压力促成、透过拥抱形式实现的交融,就变成了绝望的生者的“死感”。这种“死感”是一种极易破灭的脆弱感,呈现在拥抱的各种形态中的。

至此可以说,以“窗边拥吻”为主题的系列作品,其背后真正的忧郁是绝望。它一方面既可以是具体的绝望,即因为现实事件构造的心理学层面的绝望感;另一方面也可以是克尔凯郭尔式绝望以及尼采式绝望。不管是哪种形态,绝望总是以一种极易破灭的脆弱呈现出来,这也是我们称作“生者的死感”的东西。

●The Kiss, 1902

但是自1902年之后涉及拥吻主题的多件作品,已彻底摒弃了这类情境化的复调平衡。它们仍在探索拥吻的多重精神维度,仍在尝试通过其他情境化手段来构造拥吻衍射到环境中的生命气息,然而气质已大不相同。

●Kissing Couples in the Park, 1904

比如1904年《在公园拥吻的情人们》(Kissing Couples in the Park)以蒙克前所未有的清新笔调,呈现着拥吻向环境中投射出来的明媚气息。在1914年《月光下海岸上的吻》(Kiss on the Shore by Moonlight)已经不再有意表达比较清晰的特定情绪。

1921-1923年的《海滩上的亲吻》系对《月光下海岸上的吻》进行再创作,蒙克此时更加激进地将人与人的情绪跟自然环境交融起来,构造一种忘我状态。但是除此之外,拥吻所透露出的戏剧性张力已然大大减损。

即便如此,后来的拥吻主题与“窗边拥吻”系列作品仍然构成一种迷人的复调,因为它们其中的每一件作品完全可能是其他作品的重新演绎(假如我们并不将之放在时间线上考察的话)。这种重新演绎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忧郁气质,因为只有对探索精神危机表现出异常着迷的人,才可能流露出那样困惑的气质。

截止1895年,32岁的蒙克先后经历了母亲、姐姐、父亲跟兄弟去世,后来一个妹妹也因精神分裂症被关进精神病院。他一辈子都活在肺结核、精神分裂症跟死亡的多重威胁下,他的作品也密布着死亡与恐惧主题,这可能也是他生前不甚讨喜的原因之一(可能至今也是)。

1895年,在他弟弟的葬礼上,有亲戚问他:“爱德华,你怎么不画点能卖钱的东西?我知道你完全办得到。”而今人们依然对艺术家发出这样的质疑,就好像艺术与媚俗之间必然有着可折衷的余地。

●Kiss on the Shore by Moonlight, 1914

参考文献:

Sue Prideaux, Edvard Munch. Behind the Scream. New Haven/London: Yale University Press, 2012.

Reinhold Heller, Munch: His Life and Work. Chicago: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, 1984.

Munch Museet: https://munchmuseet.no/en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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